記者 張杰 吳德玉
胡安焉(照片由本人提供)
1979年出生于廣州的胡安焉,中專學家電維修專業(yè)。畢業(yè)后他輾轉廣東、廣西、云南、上海、北京多地,20年內斷斷續(xù)續(xù)打過19份工:酒店服務生、便利店店員、自行車店銷售、服裝店銷售、加油站加油工、快遞員……在漫長的打工生涯中,有一件事他始終沒放棄,就是親近文學。尤其是工作中遇到種種挫敗感時,更是促使他要“逃避”到想象和虛構的世界里去,希望從中獲得一些精神上的自由。
換工作的間歇期,胡焉然會宅在家中專注文學閱讀和寫作。他喜歡現(xiàn)代小說,一邊細讀一邊自己也學習著寫。雖然他寫的小說在很長時間內不為人所知,但這種高質量的精神生活,幫助胡安焉在局促、不安定的環(huán)境中,逐漸獲得直面現(xiàn)實的足夠勇氣。寫作幫助他消化、理解生活中遇到的不愉快的人和事情,并逐漸接納被動、“社恐”,甚至有一定心理障礙的自己。
一篇自述文章出圈
寫出一個打工人20年的辛勞和溫情
2020年4月,胡安焉將自己在順德一家物流公司做夜間揀貨工人的經歷,寫成一篇自述性文章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貼在豆瓣網(wǎng)上。透過這次非虛構寫作,胡安焉做到了他試圖通過小說抵達但沒做到的事情——讓更多讀者產生共鳴。在這篇文章中,胡安焉將他自己真實日常的點滴和工作的甘苦,化作真誠的自述。該文廣獲關注和轉發(fā)。胡安焉曾說,“這篇文章的讀者反饋以及收入,比我之前10多年寫的所有小說加起來都要多。”
由此,胡安焉被雜志、出版社編輯注意,進而得到出書的機會。2023年3月,胡安焉第一本書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由浦睿文化出版。在這本書中,除了收錄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,還有胡安焉寫自己在北京送快遞、在上海便利店、自行車店等更多打工經歷的經歷和心路。一個平凡人打工20年生活中的辛勞、私心、溫情、正氣,滲透在字里行間。一個普通人不為外人知的內心世界,被耐心細致清晰地表述出來,彰顯出自我剖析的強大勇氣和對人性的深入觀察。
胡安焉作品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
據(jù)出版方浦睿文化介紹,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銷量有近20萬冊。該書被多家媒體列入年度書單,并位列豆瓣年度圖書榜首,還獲得了第二屆行讀圖書獎,得到廣泛的關注和報道。其中《人民日報》評價這本書“應該加入市民生活必讀書,讓更多人了解社會運轉背后各行各業(yè)的力量?!焙惭珊退膶懽饔纱恕俺鋈Α薄?024年,胡安焉又出版了兩本書《我比世界晚熟》《生活在低處》,深入回顧童年和原生家庭對他性格形成的影響,以及走上寫作之路的坎坷與精神世界的平和與自足。這兩本書銷量也都不俗。文學切實幫助胡安走出了人生困境。透過文學,胡安焉慢慢變得寬容、冷靜,更有耐心、理解度。他的實際生活境遇得到改善。
胡安焉作品《我比世界晚熟》
胡安焉作品《生活在低處》
在寫作中看到生命出路
感受到溫暖、善意和意義
從快遞員到暢銷書作家,這是胡安焉的故事。但這個故事勵志重點,或許并不在于如何成功,如果成為一個暢銷書作家,而在于一個普通人如何認識、接受自己、與自己達成和解,摸索出自己感到有意義的生活方式。
胡安焉作品在成都青羊區(qū)圖書館(張杰拍攝)
胡安焉在書中對自我的剖析之深令人驚訝。比如他性格底色是溫順、內向、沉默,工作態(tài)度勤奮負責,待人友善,但為何很多工作都做不長?在他的梳理中,沒有抱怨遇人不淑或者歸咎周遭環(huán)境,而是更多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,“被動、敏感、社恐、遲鈍、不自信、不喜歡和人發(fā)生沖突,不愿意與人競爭,在別人可以獲得正面激勵的多數(shù)事情上,感受不到激勵。但是在別人不以其為阻力的事情,卻經常形成負面的心理障礙……” 尤其是涉及復雜又難堪的人際關系處境,他會感到精神受到極大的消耗。在書中他重點提到,2009 年他在南寧跟人合伙開服裝店時,遇到商場上非常惡性的競爭環(huán)境,讓自己積累了太多的負面情緒,以至于精神一度處于崩潰邊緣。
“害怕被虛無的深淵吞噬”的胡安焉意識到,自己需要改變,需要找到新的動力,來抵抗生活帶來的無意義感。 在商場守服裝店的時候,他會投入到看書當中。商場人聲嘈雜,閱讀會隨時被問價格的顧客打斷。
有一次他讀到雷蒙德·卡佛的一篇小說,內心感到振奮,覺得有一個出路可能會把自己從這平凡、乏味、庸碌的生活中打撈起來,這個出路就是——寫作。于是,從這一年開始,他有意識地閱讀文學作品并創(chuàng)作。海明威、卡佛,寫作《麥田里的守望者》的塞林格,喬伊斯的《都柏林人》短篇集以及契訶夫的作品,這些都成為胡安焉早期創(chuàng)作過程中學習、借鑒的作家作品。
他開始寫出一些小說在刊物上發(fā)表,只是影響很有限。當時,網(wǎng)絡論壇興起。很多人在文學論壇上找到自己的文學同道、知音。胡安焉在一個叫“黑藍論壇”上找到一塊陣地,結識了很多朋友,交流文學理念和寫作技巧。他開始感到溫暖和善意,精神狀態(tài)得到恢復,開始覺得“這個世界其實并沒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糟?!?/p>
寫作也是思考的過程
如何在有限的選擇中讓生活有意義
雖然寫出了快遞員或者其他普通打工人的一部分真實狀況,但胡安焉強調,他的寫作不能代表別人,更代表不了一個群體。他寫的只是自己的經驗,寫平凡的自己,寫自己“如何接受和確立自我”,“寫作過程也是我的思考過程,我想寫的是,一個人在有限的選擇和現(xiàn)實中,生活依然可以有意義——生活中許多平凡雋永的時刻,要比現(xiàn)實的困擾對人生更具有決定意義?!?/p>
一些讀者會因為《我在北京送快遞》中寫的細節(jié)感到新鮮,但其實胡安焉曾經的那些同事,還在做快遞員或者分揀員的那些人,他們反而不太會讀他的書?!耙驗楣ぷ鲏毫?,他們的生活里普遍沒有精力再去進行文字閱讀。當然肯定有例外,只是這種例外的人,太少了?!?/p>
能有比較安穩(wěn)的條件做自己擅長、喜歡的事情,胡安焉感到幸運和感激,“網(wǎng)上那篇文章被關注是偶然因素,不在我的規(guī)劃之內。如果沒有這篇文章走紅的話,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(fā)生?!?但是他也沒有“好險!終于上岸了”的慶幸?!笆聦嵣衔也⒉挥X得我的所有打工經歷都是不如意的。任何工作都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困難,人們都要面對各自的問題,都不容易,也都有堅持的理由。我并不是從一個痛苦不堪的工作離開,然后進行寫作,獲得名利。其實寫作是一直伴隨著我的事情?!?/p>
胡安焉在書中也提到,在北京送快遞的最后一段經歷中,他是能從工作中獲得價值感并覺得精神愉快的,“當我把快件交給客戶手里,看到客戶滿意甚至是興奮的表情,聽到客戶悅耳的道謝語句,我的心里是快樂的——我感到自己有用,我的勞動對人有用?!倍宜麑ψ约核涂爝f的收入也是滿意的。
對于以后還會不會去從事快遞行業(yè),胡安焉的回答非常誠懇,他說自己不會刻意再去從事或者不從事這個行業(yè),“目前之所以沒有去做送快遞的工作,主要是經濟方面的考慮。目前出書的收入,以及對自己接下來透過寫作獲得收入的預期,暫時不需要去送快遞來獲得收入。如果以后自己在經濟方面有需要,還是可以繼續(xù)去送快遞,我絕對不會因為自己出過書,上過電視什么的,就認為自己不該再做這種工作。”
設想假如沒有因為文章出圈走紅的事情發(fā)生,胡安焉說,自己應該還是像以前一樣,打一份工賺些錢,然后歇一陣子寫小說,就這樣交替?!斑@種生活并不可怕?!?如今雖然成為一個暢銷書作家,但他心里并沒有貶低“打工”的價值。“一個人,他的價值或尊嚴,跟他的外部成就關系不大,而是要看他本質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。我從來不認為寫東西出版或發(fā)表,是比送快遞更了不起、更崇高、更有價值、更成功的一個事情。”
對于未來的生活,胡安焉有清晰的心理預期、規(guī)劃。在新作《生活在低處》中,他寫道,“總有一天,不會很久,我會遠離人們的視線,默默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,包括未完成的寫作計劃,也包括寫作以外的事,并以一種平靜的心境度過一生?!?/p>